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一开始就放进了余秀华的这首《麦子黄了》,选得有代表性,因为它涵括了很剩余秀华及其诗歌写作的信息。它写了她家的位置——横店,写了她的家人——父亲,写了一个农民日常打交道的作物——麦子,还有“月光”、“深夜”,还有它描述的“白”,这些都是余秀华诗作里常见的关键词。最后,她变成了一只麻雀,就像“心适宜守着家”的艾米莉狄金森,同样自比过一只麻雀:“在那里拾掇/巧妙地用枝蔓筑造/我永久的安乐窝。(蒲隆译)”
艾米莉狄金森,自从湖北横店村的余秀华走红以后,这位19世纪著名的美国女诗人就不时被或是媒体或是诗人拿来跟余简单直接地比较上了。她们是有相似之处:第一,她们都是孤单地创作,一个是三十年久居家室把诗行写成一本又一本,生前却从未发表,一个是因身有残疾历经各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偏于农村一隅写诗度日,以求平静;第二,她们都有各自的矛盾属性,一个对宗教既是信仰又是调侃,一个为人自负好强而又难掩深处的自卑;第三,她们的诗都乏见社会政治题材的关注,与各自所处的大时代没有太多的融合之处,更多的都是情爱、人性与自然。
然而,狄金森的“枷锁”在某种程度上是自己装上去的,余秀华的“枷锁”则是与生俱来而又无法摆脱的。我理解这种比较可能是来自于“诗歌界大发现”的激动,又或是两者相似的孤独内核,但把一个诗歌意象复杂,连诗中的破折号都被之后人研究一番的大家套在余秀华身上,一下子将其推至高位,无疑会是一种“捧杀”的伤害。余秀华也曾在多个场合表示过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比较,她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此处隐藏2116个字……那样,范俭在那里也抓到了戏剧性——两个断裂,一个是余秀华与丈夫的离婚,一个是余秀华母亲的患病去世,前者是余心念已久,后者则是沉重打击(母亲从确诊到去世的素材能看出导演有节制地使用)。
对余秀华来说,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成名来得汹涌,经济基础很快积累够了换取了离婚,之后母亲离逝,之后新农村的政策让以前的乡村面貌为之丕变。家庭状况的改变,生活自然环境的改变,人际关系的改变,让她有一种无暇回神而又不可阻挡的感觉,一如她诗里所写:“只有江水浩荡,不知时日/一个浪推动一个浪,如同一个岸/埋没一个岸。”离婚前后并无异样的一个人的感觉,让她觉得很悲哀;大院子变楼房,水泥地埋池塘,让她担心失去写诗的环境。
影片后段余秀华说过这么一段话:“虽然外面吵得沸沸扬扬的,我觉得很惶恐,好像不明白命运把自己朝哪个方向推,推得这么高会不会突然摔下来,会不会突然就粉身碎骨,但是说真的,就算粉身碎骨我还真的不害怕。”她既彷徨又坚定。
诗人往往观察入微,内心敏感,就像电影《帕特森》里面既是公交司机又是隐藏诗人的帕特森,能够从一个火柴盒开始对妻子抒发一番爱意。其实这种日常的诗意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提炼,诗歌与大众本身也有着天然的距离,余秀华却把两者连接了起来。她的走红,是因为“荡妇体”“脑瘫诗人”这样的标签被社交网络放大成为某种猎奇效应,也是因为她的出现打破了很多人对女性表达、对“脑瘫”患者的固有印象。
现如今,尽管这股热潮迟早会退去,可她不再是那个“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万物间”的余秀华了。不变的是,她依旧需要诗歌这根拐杖,继续撑扶那个“锈斑块块”的身体,偶尔“耽于薄酒”,可还是要编写那些“不可摆脱的矫情”。